close

才女---林徽音



 





摘自 -- 人間自有四月天

才女的影子


李安



  舊的或新的傳說總也離不開才女。一個才女就有了一個傳奇的梗概,就會留下無限的遺憾和嚮往,比如林徽音。  


  做過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雙括老人林長民曾經很感慨地說過:做一個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瞭解。林徽音也聲稱她的父親是她唯一的知己。林徽音對於徐志摩的“你是我波心一點光”的愛毫不珍視地遺棄,確能證明她的聰明和明智。她有著文學和藝術上的天生的聰明,也有著對於詩人的熱情天生地瞭解到不可信任的聰明,所以她最後和父親的好朋友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的結婚讓京城裏無數詩人名士莫名地惆悵而失落。  


  梁思成學了西方的建築理論,專門研究中國古典建築,林徽音便用她的繪畫才華替梁思成畫草圖,整理古建築遺跡。梁的著述中的插圖,都是經由林徽音的手繪,她對思成的愛也畫得明晰生動而執著。因為怕戰爭對所剩不多的古建築的毀壞,梁思成和林徽音回國後便去邊遠的內地農村記錄繪製中國古建築的圖樣,生活條件的惡劣使林徽音染上肺病,但梁思成無論怎樣也不能放棄那些即將被毀的古建築,林徽音也就拒絕了再回美國養病的安排,她知道梁思成不可能沒有她做助手,也只有她才能把梁思成登高爬低從許多即將倒塌的亭臺樓閣廟宇宮殿中得來的草圖謄正成最滿意的最細緻的記錄。  


  林徽音因為肺病而早逝,梁思成的內疚註定也像是那些古建築的剝落的紅漆,無奈之極地若隱若現吧。一直在林徽音才氣壓迫之下的梁思成,續弦時是絕對不再考慮才女了,那是一個沒有受過大學教育的朋友的女兒。林徽音的脾氣不是很好,不知是否因為肺病的關係,她也許是自傲而尖刻的,但更多的卻是多情而溫柔地在近代的文化史上被人們一代代地流傳,雖然她寫在詩句裏是希望自己消失得有如風和光:


  忘掉曾有這個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地落了去,忘掉;


  這些個淚點裏的情緒。


  到那一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跡,


  你也要忘了我,


  曾經在這個世界裏活過。


我的母親林徽音


梁從誡╱口述



◇母親自幼即聰慧且有主見


  母親原名林微音,後改名林徽因,其間有一段故事。三十年代,北京有一位女作家,名叫林微音,是寫「花邊文學」的。與母親的名字僅有一字之差,且「徽」與「微」極相似,常被外界弄錯,母親不高興,就改名林徽因。


  母親的童年不太快樂,所以不常談小時候的事。她生於官宦之家,外祖父林長民曾任司法總長,但外祖母是舊式婦女,不識字,又是殷商的女兒,也不會女紅和家事,所以得不到外祖父的歡心。但是母親偏偏生得美麗、活潑、聰慧,深受外祖父及全家的鍾愛。儘管如此,卻並不能改變外祖母在家庭中的地位,後來外祖母就住進跨院,外祖父再娶,生了好幾位子女。


  母親極愛外祖父,但恨他對外祖母無情;母親也極愛外祖母,但恨她不爭氣。那個半封建家庭的人際關係,使她的心靈愛到傷害。可能由於這些事,使母親長大後很少表現三從四德的溫順,而不斷追求人格上的獨立與自由。母親在上海和北京時,都在教會女子學校讀書,跟外國教員學會一口流利的英語,這對她後來吸取新知、到國外讀書和遊歷,以及結交外國朋友、擴大生活圈子,都很有幫助。


◇與徐志摩在倫敦初遇


  我父親是一位建築學家。世人多以為我母親後來也進入建築領域,是受我父親的影響,其實是不對的。母親讀中學時,到一位同學家玩,同學的父親是一位建築師,正在畫圖,當時中國沒有這個行當,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建築繪圖。畫一個圖樣,為人蓋房子,這事使母親著迷。她後來說,把藝術創造和人們的生活需要結合起來,這就是她想做的事。若干年後,她和父親一同出國學習建築,不是沒有原因的。


  外祖父林長民和祖父梁啟超兩家是通家之好,母親很早就認識了梁家的長子、後來成為我父親的梁思成,那時他剛入清華大學就讀,在親友的眼裏,不僅兩個年輕人很匹配,而兩個家庭,一是司法總長,一是財政總長,更是門當戶對。不過兩人年紀都輕,兩家沒有很認真的談過。


  一九二一年,外祖父在北洋政府受到排擠,被迫「出國考察」,就帶著母親去倫敦。碰到在劍橋讀書的徐志摩,徐對母親一往情深,為她寫了很多詩,又從倫敦追回北京。這件事,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事件」,直到現在,還受到大家的談論。當時也在倫敦的一位留學生張奚若,是徐志摩的朋友,後來也成為母親的朋友。他回憶說,徐志摩常邀他去「和林長民先生聊天」。到了林家,稍事周旋後,徐志摩就不見了,剩下他一個人對付林長民。起先他頗為不解,後來聽到內間談笑之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徐志摩拿他當幌子,讓他纏住林老先生,而徐自己去找林大小姐去了。


◇兩人是性靈上的友情 而非俗世愛情


  那麼我母親對徐志摩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呢?母親是一個性格開朗、對自己誠實的人,她與徐志摩的情感問題,不僅我父親深切瞭解,她也從不隱瞞我們姐弟。我可以這樣說:她對徐志摩的友誼十分真摯,但絕不是男女之間可論婚嫁之情。


  她在倫敦初見徐志摩,對徐確有好感,甚至可說仰慕他。但她只有十六歲,徐志摩大她八歲,且早與張幼儀結婚。基本上,徐志摩是外祖父林長民的小朋友,不是林徽音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情,很難解讀為愛情。


  母親曾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受傳統教育長大的人,她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當年離婚是不得了的事,她怎麼能叫一個男人離婚再跟她結婚,她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過。


  母親還說過,徐志摩愛的不是她,而是一位浪漫詩人想像中的林徽音。至於她自己,她要「對得起」人——她的父母、大夫、子女,甚至也要對得起徐志摩。


  母親對徐志摩的感情,可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倫敦,對他有好感,仰慕。第二階段是回到北京,兩人再見面,母親可能愈來愈歡喜他。那種歡喜,比一般友誼更深,但仍非外界所想像的愛情關係。這可從兩份文件上看出來,一是徐志摩遇難,母親寫的追悼文;另一是為了向淩叔華借閱徐志摩康橋日記事,給胡適的一封信。這兩份檔過去一直找不到,現在發現它們,足可證明母親對徐志摩的真正感情——是性靈上的友情,而非俗世裏的愛情。


  要知道,在七十年前的中國,男女朋友間的感情,在有名望的人之間,可不像現在這麼簡單,社會輿情壓力極大。而母親以如此坦直的態度寫入悼文、告訴胡適,可見她心中沒有陰影。如果她確有半點曖昧,她必定避而不談,以免愈描愈黑。以母親平常做人的態度,以我們對她的瞭解,她不是一個會對自己說謊的人。


  這幾十年來,很多人相信市井間流傳的故事,認為林徽音對徐志摩態度模稜兩可,害得徐單戀多年,最後還為了趕去聽她演講而摔了飛機,言下多少有點責怪林徽音「玩弄」了徐志摩的感情,這實在是一樁冤案,是不懂林徽音個性和為人的說法。大家只要看了上述兩份檔,自會有公平的論斷。尤其是給胡適的信,最具可信性。胡當時是北京文化圈公認的領袖,是徐志摩的好朋友,也是梁啟超、林長民的朋友和弟子;小胡適十多歲的林徽音,以師友視胡適,一向尊重和信賴他,不會對他言不由衷。



◇父母以研究建築 為終身職志
  
  我父母的結合,感情非常深厚,因為他們關心同一個事業——對中國古建築的研究。他們在一起,除了有愛情的基礎,還有共同語言做基礎,更寬廣的事業前景做基礎,這是很重要的。


  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可以說,徐志摩的精神追求,林徽音後來是完全理解的;反過來說,林徽音所追求的,徐志摩未必理解,更談不到專業上的支持。從中國古建築研究和美術創作的角度來看,梁思成和林徽音才是最好的搭檔。也許我就此可下個結論:如果林徽音當年嫁給了徐志摩,我們頂多只能有一個文學家的林徽音;因為她嫁給了梁思成,我們不僅有一個文學家的林徽音,還有一個建築家的林徽音。


  父親青年時代就有藝術傾向,他雖然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但在清華讀書時,校刊裏面的繪圖、漫畫,多出自父親的手筆。祖父本來希望他出國學政治,母親那時還是他的女朋友,勸他習建築,於是兩人就去美國學建築。父母同入賓州大學,後來父親入哈佛、母親入耶魯,繼續深造。一九二八年在加拿大渥太華結婚,因為姑丈溫源甯在那兒任總領事。母親不願穿西式白紗禮服,又沒有中式禮服可穿,就設計了一套有「民族形式」帶頭飾的禮服,受到攝影記者的注意。他們回國後即以研究建築為終身職志,也以「民族形式」為追求的理想目標。


  父母自美回國,初期在東北,以後在北京的「中國營造學社」和清華大學工作、任教,曾先後到河北、山西、山東、浙江等地進行古建築的野外調查和實測。抗日逃難時,別的東西可以丟,調查資料和研究報告可是緊緊地抱在懷裏。


◇父母與費正清夫婦 在美結為至交


  抗日期間,我家多半時間住在四川宜賓附近的李莊,是一個窮困和交通不便的鄉村,物質生活條件極差,父母親和他們的同事仍舊勤奮的工作。那時母親的肺病已經很嚴重了,晚上咳嗽睡不著。沒有醫生,沒有藥,甚至連體溫計都沒有。但是她仍然強撐著。有一天,他們的老朋友美國的費正清教授夫婦來探望他們,看了他們的生活環境,十分感慨的說:「倘若是美國人,我相信他們早已丟開書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卻能完全安於過這種農民的原始生活,堅持從事他們的工作。」


  提到費正清夫婦,就不能不提到母親與費夫人費慰梅(Wilma)的友誼。費正清帶著女友慰梅來華留學時,我父母剛從美國回來,兩對年輕人立即成為朋友,後來更變成莫逆之交。母親最歡迎的運動之一,是跟他們一起騎馬。後來他們回國,母親與慰梅書信不斷。慰梅並寫成《梁思成與林徽音》(Liang and Lin)一書,一九九四年由賓州大學出版。母親的英文名字叫費麗斯(Phyllis),為了紀念她,我為我女兒也取英文名叫Phyl-lis,我女兒到美國留學,去拜望費慰梅,她竟然不承認我女兒的名字。她說,在她心裏,Phyllis就是林徽音,除了她,誰也不能用這個字,可見這兩個人交情之深。我母親文學上的素養,掩蓋了她建築學上的成就,這是很不公道的。她和我父親共同做成的調查、研究、論文,專業水準都很高。母親過世後,父親曾告訴我們,他所有的好文章,眼睛都是母親給點上去的。


母親兼具詩人 與藝術家的才情


  有人問我,母親應該專心文學,還是研究建築,對她個人更有意義也會更有成就?我認為,在母親身上,那種詩人的氣質,和建築藝術家的眼光,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她的建築文章,尤其是早期的這類作品,寫得神采飛揚。譬如《平郊建築雜錄》,其中有幾篇,就被行家認為是研究中國古建築的範文。建築除了要有「詩情畫意」之外,還要有「建築意」,這是我母親最先提出來的主張。母親在文學和建築學兩方面都有才華,但從一九四二年就發病,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一日病逝,只活了五十一歲,她多方面的才能未得發揮,實在是一件很悲慘的事。


  父母親對我的影響都很大。從氣質上說,母親對我影響比較大。我從小就崇拜她,歡喜聽她讀書,尤歡喜聽她讀她自己的詩。母親從未給我們講過小白兔、大野狼這類故事,而是她讀到什麼好書,就跟我們講那本書。當她讀米開朗基羅傳,就給我講這個大藝術家的故事,並詳細描述他在聖彼德大教堂屋頂作畫之艱辛。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她看得高興,就要我們姐弟也看,而且要倒過來講給他聽。我記憶最清楚的,是母親為我們讀古文《唐睢不辱使命》,她讀得繪聲繪色,唐睢的英雄膽氣,秦王的前倨後恭,簡直像是一場電影。這些,對我審美能力的培養,關係很大。


  臺灣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據說把她演成一個柔弱的女子,那不正確。母親不是一個少奶奶型的人,也不是傳統閨閣型的人,按現在的標準來說,差不多可叫做「女強人」。但她不是那種飛揚跋扈的人,而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在我們小的時候,她就教我們一句話:Be yourself。做人不要故意做作,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本分的表現出來。在那時代,她大概是一位「新女性」。她不是革命家,也不是有意識的要為婦女闖出一片天地。相反的,她對這些頗無好感。她寫信給費慰梅說,她寫作的動機,是她有真實的感受,有話要說。她也反對所謂的「普羅文學」。母親有很多文章雖然也是為平民大眾講話,但不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母親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是要做一個誠實的人。她自己從不隱瞞自己的想法,也不矯揉做作。


窗子以外


林徽因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麼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裏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裏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裏的,你並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麼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麼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並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裏罷,你坐在書房裏,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裏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風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捲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麼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麼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裏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麼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麼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麼,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於更少。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裏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裏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
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裏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並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裏,白菜又是多麼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地,心裏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髒,發明那麼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髒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餘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牆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裏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牆是不通風的。你不懂裏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麼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
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裏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麼把戲?但是如果裏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裏奮鬥,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裏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齣戲;倚在欄杆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閒暇。但是如果這裏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並不缺乏什麼,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採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著店裏的夥計秤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麼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並且如果秤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秤得多時,那夥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於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髮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夥計則維持著客氣,口裏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裏,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幹什麼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裏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鍾,那些寧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裏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採辦一些什麼必需的貨物。
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裏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裏都是持著包包裹裹,裏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麼?裏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於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後徬徨不著邊際。並且看了店裏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那一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那裏,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那裏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裏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麼,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麼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裏面。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閒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莎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鬥,不與其他奮鬥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裏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裏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陝西過來作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裏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裏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裏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員警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裏磨坊的夥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麥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裏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裏,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豔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夥計和氣地說閒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裏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麥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裏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麥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並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裏,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曆年號,原來是萬曆賜這村裏慶成王的後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裏。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於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麼明慶成王的後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願,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裏的人都是他的後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派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並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麼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牆,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裏面有大漆衣櫃衣箱,櫃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豔。可是據說關帝廟裏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的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裏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麼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麼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後的娛樂,關帝廟裏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儘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有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髒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裏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裏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原載1934年9月5日
                        《大公報.文藝副刊》
--------------------------------------------------------------
林徽音 確實很漂亮吧!


為"專業,用心,負責"所以妳一定值得

歡迎參觀"尚蓁美人"其他作品


尚蓁"部落格"

http://tw.myblog.yahoo.com/kokona-520



無名拍賣相簿 http://www.wretch.cc/album/album.php?id=sj3803510&book=9&page=1


http://tw.myblog.yahoo.com/jw!Y6jheVOBGkRYBLk1sHs3Pk8-


美麗專線:0980064411  淇淇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尚溱髮妝新娘秘 的頭像
尚溱髮妝新娘秘

尚溱美學 整體造型會館.美容.美髮.理髮.美甲.挽臉專業教學.^^

尚溱髮妝新娘秘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